圣愈圣，愚益愚——阳怀
他入科时被赐筱字名怀，徒归孔云龙，生生比他矮出一辈。他千禧年生人，小他三岁，台上叫他一声“叔”。他比他高大比他强壮，却常常因对他感到敬畏而小心翼翼。敬畏，因敬生畏，他面上身上极为恭敬，对他的才华天赋与努力服到五体投地，他怕他瞧他不起，怕惊扰了他，怕他生出一丁点儿不快。他怕极了，时常提心吊胆——因为他从心底里对他妄念丛生，有了大不敬。
这妄念来得霸道又野蛮，不给自己留余地。他后来细细去回忆思索，分辨这情愫的来源，倒到倒，每倒到他俩头回搭档这小老师搁台面上表演吃饭，就忍不住笑了，笑他表演得生动可爱，笑自己轻易破了功，再入了戏。他忘了，他们没有在戏中，他们表演的是相声。那次搭档前他对这小师叔的大名早有耳闻，他师父耳提面命，让他好好跟着陶云圣学习，他唱念做打样样精通，说学逗唱场场不落。他寥寥数次见到他，只觉得他与旁人不同，身段周正，端的是一身不俗气派。
他素来不爱去争取什么，“命里有时终须有，命里无时莫强求”是他的生活准则，循规蹈矩，机车是唯一能彰显他青春的爱好。直到做了他的捧哏，很多事情都乱了套。他头一遭生出想独一无二想触碰想占有想让他痛的念头，这样的自己简直丑恶极了，他在心里痛骂自己，边默默注视着等待每一个机会。
于大爷给他取名时，似是从他的眼神里看穿了什么，筱怀，小坏，你不知道他会坏在哪一处哪个人身上，总归无伤大雅。
陶阳最初跟于筱怀搭档，和他跟任何其他人搭档并没有什么不同，占了个“叔”的名分，逗弄起来可以更加肆无忌惮，也得时常树立典范。过了就是端架子，少了就失了台上的乐子。所以他审时度势，收着的时候多些。
他没想到这孩子笑点忒低，台上笑场，还一笑不起了。嘴里数落着，心底暗暗有不满。他只比他大不到三岁，但老依着辈分用成年人的目光去评判他提点他，他也盼着他好。
一搭整两年。这孩子是个好苗子，不怎么打游戏蹦迪，虽然学东西慢点好在态度端正，有才艺而且很虚心，经常地，跟在他身边学学唱。他走的路子温，图热闹的观众不喜欢，图名气的搭档不待见，那几年都像个插班生，今天这个明天那个，一个搭档一个风格，也捱过来了。筱怀愿意跟他一块儿，他也挺乐意，不用再嚯嚯别人家的捧哏。
直到他从这孩子眼里，看出了别的东西。
于筱怀怕他，他知道，但凡台上出点错他下来立马弓着腰跟他道歉，台上也乖乖的，他指东就绝不打西。他偶尔刷微博，看到这孩子的粉丝说他是“怂萌”，嗯，怂是真的，萌，就那么点吧 。
渐渐地他就变了，许是发现自己也不真生气，胆子就大了起来。言语上撅他，反抄他便宜，后来就开始毛手毛脚有了些个身体接触。这都正常，一回生，二回熟三回四回好朋友，他也不真在意这个。直到某次大西厢他搁台上扮起崔莺莺，于筱怀看他看得有些痴了，他才嗅出些味儿来。
于事无不通谓之圣。他向来看得通透，只当筱怀一时糊涂，少不经事。这若是个旁的姑娘自己三言两语也就打发了，左右不打照面大路朝天，但是他是师侄，还是自己的捧哏，他想着这事不能由自己先开口，便疏远着些，等他翻过青春期的坎，慢慢明白过来。快餐时代人心浮躁，相声的路要想长远还得细水长流，他不想断他前程。
但凡脑子迟钝的都不会来说相声，于筱怀若说在别的事情上反应慢半拍，对小师叔的变化他太敏感了，因为看他看得太多。他知道他皱眉是什么意思，知道他什么样子是心情畅快，知道他哪一个笑是敷衍的，他怎么会不知道陶云圣在疏远他。他台下除了排练就不跟他独处，即便他去问戏学唱，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。他知道，也只能假做不知。他想维持住，做他的捧哏，为艺术也好，为私欲也罢。一点执念，入了魔障，显得愚蠢。他顾不得了。
分寸感。
别人的捧哏要么攻击力1000+，要么冷淡风十足，别人的逗哏要么可着劲儿疯闹，要么憋着坏吃亏。只有他俩，一进一退地维持着这分寸感过活，连观众都适应了。
像是猫咬尾巴的游戏，没有出口，也没有尽头。谁也不敢对谁好，怕对方看出自己的用心。一个聪明过了头，一个愚念生了根，是缘分造的孽。
2019年5月17日，于筱怀19岁生日，他在零点许了愿，希望今年仍能好好跟师叔一起说相声。陶阳从深圳回北京，三队要去哈尔滨，他给他发了微信:“生日快乐，希望你今年能遇到喜欢的姑娘。”
